這個城市的天空有時很奇怪，瓦藍瓦藍的時候不覺得舒暢，灰白灰白的時候也不覺得感傷，總是高遠而平靜著，如同此刻活著跟沒活著似的生活。

小城的風背著一股濕氣，像灌不完的孟婆湯。遺落的記憶，最終沈重地落在四月初七的下午。

整個學校最氣派的，莫過於尹校長的辦公室，而室內相對而坐的兩人面色各異，沈默如蜿蜒的白刃，在空氣中滑開一道傷口，看不見摸不著的，疼痛著。

光滑的大理石桌面清晰地倒映出程蘇婉柔順下垂的眉眼，她端坐在辦公桌的外側，雙手交疊覆於裙面，很仔細觀察才會發現，她的指尖在微微顫抖。

視線沈沈地落在桌面上，程蘇婉不敢直視坐在對面的校長，不敢面對校長嚴厲中夾雜著失望和無奈的眼神。

腦中紛繁覆雜的思緒糾結纏繞，她的靈魂好像漂浮著，耳邊卻清晰的傳來校長質問的聲音，每一句都是在敲打著她的靈魂。

“教師的職責是什麽，你是清楚的...”

“我理解，老師就是一個很普通的人...”

“但是，從你成為老師的第一天起，你就要遵守這個職業的準則，要時刻謹記你是一位老師！”

......

驚雷般炸響在耳邊的質問，逃無可逃，避無可避。

“反正...事件都已經傳開了，無論是真的還是假的，我都已經讓學校的名譽受損了，”程蘇婉如鯁在喉，卻拼命忍住，努力不讓眼淚落下來。

如同冰淩中躍動的火焰，帶著無法挽回的決絕。

綿長的一個深呼吸後，她說：“我...我辭職離開學校吧。”

從這段感情開始的第一天，不，準確的說是從少年調皮的笑著說“老師真可愛”的時候，程蘇婉就曾預料到此間的畫面，這樣的回答在每一次歡歡喜喜的約會後，都會浮現在她的心裏，命中註定地走向悲劇的結局。

最後還是這樣說出來。

然而尹校長卻並不滿意這樣的答案，他身體前傾，極具壓迫性的姿態，居高臨下地質問：“我讓你來不是為了讓你辭職，或是負什麽責任。我只是想了解事情的真相，然後來解決問題！”

程蘇婉的眼神失去了焦距，淚水氤氳，她沈浸在自己的世界裏，唇邊有淚珠滾過。

臉側的幾綹長發襯得她消瘦憔悴，一言不發良久後，她深深埋頭，道了句：“真的對不起。”鹹澀的淚水在棉質A字裙上暈開一片。

真相是什麽？

真相與謝旻無關，少年真誠勇敢的愛情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寶藏，真相只和抵抗不了誘惑，明知不可行卻仍深陷其中，自食苦果的自己有關。

如此而已。

尹校長見她並無想要解釋的意願，不解又惋惜地看著眼前這個二十出頭的小姑娘，想著李春華先前也有意無意向他提過程蘇婉，誇她工作認真，帶學生也很有自己的策略，同學們私下都很喜歡她。

他實在不能理解程蘇婉這樣做的緣由，而她也不做任何解釋，只是一個人擔下全部責任，一言不發地站起來，微微躬身示意，而後離開了辦公室。

平靜是因為有所決定，決定了要離開。

校園八卦傳播的速度向來是光速的N次方，各方消息迅速覆蓋學校各個角落。自然有好事者在學校表白墻上發文求內幕：“知道了嗎！有知道程老師的事的，快來分享！”

分分鐘數十條評論刷出來，點讚數很快上漲！這條動態成了Y中表白墻的置頂。

評論裏說什麽的都有，絕大多數女孩子的觀點都是謝旻被成熟的老女人程蘇婉勾引，進而產生這樣的鬧劇，同時對程蘇婉從外表到人品，進行360度的諷刺和批判。

間或夾雜著幾張圖片評論，點開大圖，是謝旻和程蘇婉在初霽吃甜品時親密互動的抓拍，本該是美好愛情的定格，卻硬生生在越來越多的輿論中淪落為罪惡的證據。

小魚把這條動態和評論拿給孟婉婷看的時候，有些忐忑，她很擔心孟婉婷的心情，但她卻沒有看到孟婉婷臉上露出絲毫吃驚或難過的神情。

她好像，什麽都知道。

程蘇婉走到走廊上，回辦公室的必經之路。

三三兩兩的學生聚集在一起，像往常一樣。只是他們此刻的談資變成了自己，各種各樣的眼光投過來，好奇的，鄙視的，不屑的。

一陣微風拂過，程蘇婉才意識到自己身上的冷汗，汗水蒸發的那一剎那，心涼到底的孤獨感填滿了她。

面對校長的質問，可以沈默著一言不發地承擔全部的責任，而面對置身事外的看客們，冷漠的眼神，不堪入耳的揣測，議論紛紛。

那才是真正的難以承受，恨不得就此從地球上消失。

她從走廊的盡頭，走到另一頭，和無數路過的學生照面，再沒有一個人像往常一樣，笑著向她問候：老師好。

每個人都垂頭默然走過，一轉身就在她身後指指點點，千夫所指亦不過如此，這是她短暫的人生裏走過最長的一段路。

視線飄忽到走廊外，遠處的天空烏雲滾滾，起始於遙遠的地平線，一點一點吞噬著這難得的晴朗天氣。

程蘇婉的腳步其實已經淩亂，很慢很慢地往前，才能不顯出異樣。

而少年仿佛從天而降，突然出現在身後走廊的盡頭。

他奔跑著轉過走廊，氣喘籲籲，熟悉的身影出現在視線內的時候，他暗淡的眼裏終於煥發出光彩。

重重吐出一口氣，少年原本紅潤的臉色因過快的奔跑而泛上慘白，他埋頭用力追上程蘇婉，在她的身影快要消失在拐角時，忍不住叫她的名字。

人的名字是一串咒語。而這一次，程蘇婉沒有轉身，也沒有停下離開的腳步。

少年終於追上來，一把拉過她的手臂，強忍著不能落下的眼淚像是被觸發了開關，迫不及待地滾落下來。

程蘇婉被拉得側身，無奈得仰頭與少年相對，終是忍不住淚意。

這一幕引得走廊兩邊的同學和老師們紛紛側目，一邊圍觀一邊拿出手機拍照。

程蘇婉註意到身後人群的騷動，用力掙開了謝旻，大聲呵斥道：“放開！”

少年伸手想要輕撫她的眼角，卻被她直直地躲開。

“發生什麽事了？”謝旻小心翼翼地問道，好像一不小心就會嚇走眼前脆弱又美麗的蝶。

語調裏是隱隱的惶恐，“是有人說什麽嗎？”少年的哭腔微不可查，因為害怕失去。

深呼吸，程蘇婉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，垂著頭低聲道：“算了，謝旻，你回去上課吧...”她的雙手筆直纖長的垂在裙側，指尖輕顫。

少年拼命搖頭，“不要！我不會讓你一個人面對這些事情！”握著她雙肩的手驟然用力。

“我讓你回去上課，你沒聽見嗎！”崩潰般的怒吼，帶著從未有過的決絕。

少年安靜下來，他的嘴唇輕顫著，再也忍無可忍：“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！我沒有權利知道嗎！”

程蘇婉的餘光掃到旁觀者們，他們的表情有漠然無謂，也有幸災樂禍，人類的情感，本就無法互通。

因為是年紀更大的哪一個，所以理應為此承擔更多的責任。這不是社會不是倫理對我的要求，而是我作為一個成年人，應該為此付出的代價。

她再次用力掙開少年的手，離開的腳步沈重的像山寺裏回蕩的暮鼓晨鐘。

“為什麽！”謝旻眼眶含淚，眼角通紅，自言自語般大吼道，“我們相愛，彼此有好感！錯了嗎！”

程蘇婉停下腳步，卻沒有回頭，只深深閉上眼，眨下兩行清淚，搖搖頭欲言又止地離開了。

少年看著她步履不停地遠去，拳頭不自覺握緊，指甲陷入肉裏，刺的生疼。

他低頭快步追上去，奔跑的身影定格在光裏，曾是一半明媚一半灑脫的姿態，如今只剩下綿密的疼痛，蔓延在身體的每個角落。

她無法向他解釋，成年人在現實社會裏諸多的無可奈何，而他也用韻無法讓她相信，不妨礙他人的兩個人相愛，從來不是一個錯誤。

再次被截住是在停車場，無人圍觀的停車場。

少年緊緊握著她的手腕，纖細柔弱得仿佛不小心就會碎掉。

“我們到此結束好嗎？”她的眼睛望進他的眼裏。

少年無措地搖頭，嘴唇顫抖著，“不！不要！我們不能因為別人而結束！”

他們靠的很近，連呼吸聲都清晰可聞。

“謝旻！你必須接受現實！我們倆之間的事情...是錯的！該結束了！”

“我要怎麽做才能讓你知道我們之間的事情不是錯的！”

程蘇婉的聲音很輕：“謝旻你還小，你還會遇到很多事情，還會有更好的人、更適合你的人在將來等著你...”

少年臉上露出錯愕到難以置信的神情，而她的聲音輕的像一聲嘆息。

“我們的事...我們的事情會過去的，你以後也不會記得這些事情...謝謝你...讓我有這樣美好的一段記憶...謝謝你讓我感覺很幸福...”

道別般的話語讓謝旻手足無措，眼淚在臉上縱橫開來，不知道如何才能挽回，感受到她要離開，少年不由分說地伸手抱住她，緊緊的嵌在懷裏，她嬌小柔弱的身形恰被少年包裹住，然而她的動作卻是拼命地掙紮。

“放開！謝旻！會被別人看到的！”

少年卻不管不顧，只緊緊禁錮著她柔軟的身體，無措又卑微地問著：“我要怎麽做，你才不會離開我...”

她強烈的拒絕著少年，卻沒料到他細膩的面頰突然緊貼上來，溫熱的液體滑落到她的脖子裏。“回去好好上課，考取大學！這才是你現在應該考慮的事情！”她這樣決絕，這樣斬釘截鐵不為所動的模樣，讓懷抱著她的少年渾身發冷，輕顫著，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。

“放開！”

“婉婉...” 謝旻的聲音很低很輕，幾乎是卑微的乞求，乞求她不要離開，懷抱也是越收越緊，狠狠嗅她發間隱約的香氣。

“放開！”

指間發白，程蘇婉強行掙開這最後的擁抱。

少年懷抱空空，重力牽引著他下垂的雙臂，他無力地站在原地，像一個被拋棄的玩偶，連她大步離去的背影都不敢看。

一無所有的時候，整個世界都變得空曠。

謝旻垂頭，一動不動地站在風裏，陰雲從遙遠的地平線席卷而來，攜著避無可避的雨勢，淅淅瀝瀝地落下來。

人行道上，落葉和雨水打濕的地面緊緊抱在一起，它們太冷了。

水啊，樹啊，它們都很傷心的，不過，它們忍得住就是了。

真正失去的時刻，不要去辨別少年臉上縱橫交錯的痕跡是清涼的雨水還是鹹澀的眼淚，每個人的成長都是在這樣幾乎摧毀他的瞬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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